瓶邪私存

第十一章

眼睛有一种烧灼般的刺痛感，不断流出泪水，我忍不住想用手摸眼睛，却被他制住。我慢慢挪到帐篷的另一边，以免自己一不留神碰到胖子的腿。胖子的腿已经被他固定好了，他是个受伤专业户，包扎技术还是可以信任的。现在我的眼睛不能看，做什么都变得很困难，所以我干脆就坐着发呆，任由他一遍一遍地把被干净雪水浸湿的手帕敷在我眼睛上。

“等胖子醒了，我就送你们下去。”他用手抹了抹我眼皮上的水，又把重新浸湿的手帕敷在我眼睛上。我侧了侧头，避开手帕，笑道：“用不着麻烦你了，我事先吩咐过了，会有人上来找我们的。”

我承认我这种回答很幼稚很无聊，但是这个时候要我厚着脸皮再来劝他跟我走，我发现其实我做不到。以前我曾经想象过无数次，我终于找到这个人之后，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场景，而我又会用怎样的话来劝他跟我回去。我以为我会死缠烂打，会长篇大论地胡说一通，还可能激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是，原来想象和实际总是相差甚远。当那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差到极点。对，差到极点。他那种没事人的口气让我想把他狠狠地推下山，如果当时不是想到他背着胖子，我大概就真的一脚踹过去了。之所以一直忍到现在，都是因为我现在眼睛不好使，如果我看得清，我肯定不会在这里跟他瞎扯。

所以这一刻我心里矛盾到了极点，连我都弄不懂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一方面我希望他回到安稳的世界，但另一方面我又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赌气跟在赌桌上赌命一样疯狂而不可理喻，但是我就是一疯子，我就是不想低头，最起码不能在他面前低头。何况，现在我都把话搁在这了，按照他的性格，他肯定会接受我这个周全的想法，然后直接把我们丢在这里，回到那个该死的青铜门后面。再然后，我又要开始无休止地寻找他，掉回那个永无止境的噩梦里面。而他，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他似乎是在斟酌我这句话的可信度。为了帮他下定决心，我又补了句：“大概明天或者后天就回来了，在这等一下死不了人，你大可以安心回去。”听了我这句话，他动了动，发出衣料摩擦的声音，我能感觉的靠近的人体的气息和热度。“怎么了？”我笑道，我猜我现在的表情肯定像抽筋。

他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重新浸湿的手帕敷在我眼睛上，仿佛我刚刚说的话他都没听到，照顾我的眼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感觉像是抡足了劲的一巴掌却打在了棉花上，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摘下手帕怒道：“我的眼睛我自己清楚，死不了，犯不着浪费你时间。”

话说了出口我就觉得帐篷里的气氛跌到了冰点。我说着最违心的话，只为了一口气，怎么想都觉得很可笑。眼睛的痛痒似乎一点也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因为我情绪的波动而变本加厉，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我捂着眼睛，虽然那些不是真正的眼泪，但是完全暴露在他面前任他审视，都让我觉得羞窘到极点。

“吴邪，你不是第一次雪盲症，不注意可能会失明。”沉默了那么久，他终于说了个长句，话语里表达的意思是关心。我冷笑道：“你不是说你不会理自寻死路的人么，我都说了没关系了，你大可以不必管我。”他又沉默下来，一动不动。

他又要走了。我的思维一片空白，脑海里只剩下这句话。是的，他又要走了，像上次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需要再去思考把我敲晕之类的无聊问题，而是可以大大方方地干净利索地从我面前离开。他根本就不在意我这种在他眼中的寻死之人，或者他从来没有把我，应该说是我和胖子当成是有特别关系的人。我们就像是他在漫长生命中相处了一段时间的过客，我们对他的惦记与想念都不足以让他为我们驻足。

我突然很想笑，放声大笑。

在来之前，我曾经想过要告诉他，他也是我和这个世界之间很重要的联系。我不能像他那样说是唯一的，但是最最起码的是，他对我的意义超越了很多人。这些听着很矫情的东西，我却真的很想告诉他。但是当我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发现所有的言语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作为一个凡人，我生活在凡人的世界里，但他永远不会想要为了我这么一丁点的联系，而再去接触这个凡人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纠缠他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所以他可以回到那个只有他知道的世界里活着。对一个和你完全属于不同世界的人，无论你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你面对的，是一堵不回音的墙。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能摆脱那些关于寂寞的梦魇。但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即便是我们三个身处同一个空间了，我也无法找回当年那种安心的感觉。数不尽的挫折和分离，让我们都丢失了很多，又改变了一些。但是他无论怎么改变，他都不会变成我想留就能留下的人。我自以为粗如钢筋的神经，早已在过去五百多个强打精神的日与夜里被锈蚀成了铁丝。或者，他现在只要转身迈出离开我的那一步，这根铁丝就会彻底崩断，没有丝毫修补的可能。我突然想起奶奶当时那句话。不是你不想好，只是他们都不是你的药。原来他也不是我的药，他只会让我病入膏肓，或者直接挂掉。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很想这样大喊出声，然后嚎啕大哭，期望在这个被信徒们称为最接近神灵的地方，得到祂们的指引。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个贪婪却又爱面子的俗人。我想要他回去，长久地留在我明确知道的地方，但是另一方面我又不能咽下那口气，所以只能半死不活地吊着。多么可笑。但是更可悲的是，我知道即使我放下面子，他还是会离开，把我的自尊再一次踩在地上。我也只是人，不是说我的自尊有多么重要，只是在任何人面前，我都不想表现出卑微的一面，尤其是在他面前。

“吴邪……”他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我甚至可以想象他是用那种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我。或者是因为他从前接触的都是那种提着头过日子的人，所以见到我和胖子这种市井无赖性格的家伙，他就应付不来，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允许我们俩接近他，直到如此地步。

“我……”他刚想继续说下去，却被一声抱怨打断。

“你们俩能不能消停一会让你胖爷我好好歇歇？”胖子睁开眼睛，干瞪着我们俩看。

胖子招呼他把自己扶起来坐好，我慢慢挪过去靠着他坐着，他也没说什么，就伸手晃了晃我的眼，我只感觉到眼前晃动的影子。“哎哟喂，小哥，行啊你，呆在这破地方，居然还活蹦乱跳的，气色也不错嘛~难不成里面其实是桃花源美人乡？”胖子一醒了就闭不了嘴，不说话活像是要了他的命。这话听得我一阵恶心。于是我偷偷狠狠地掐了一把他腰上的肥膘，听他吃疼却憋着不敢大叫只能抽气，心里就乐开了花，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那个地方，你们不需要了解。”他淡淡地说着，和以前对我说的话几乎一样。“对，那是你的事，和我们没有半毛钱关系。”胖子很平静地接受了这句话，他大概也听腻了，“那你丫的现在可以滚了，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胖子的话惊得我下巴都要掉下来，如果我现在看得见，我肯定能在胖子眼里看见自己目瞪口呆的傻样。胖子似乎是笑了一下，继续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为什么会突然盲了，我为什么会摔下去，你都不需要了解。”他明显模仿着小哥的口吻，正常人都听得出嘲讽的意味。我又偷偷掐了掐他的手臂，但是他这次一点反应也没有，再次继续说道：“这和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说得对吧天真。”

完了。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胖子相当于是用一种平静的方式彻底表达了自己对小哥的不满。“天真？”胖子大概是偏过头看着我，问道。你丫的还好意思一副征求我意见请求表扬的样子？我是想你醒过来教教我怎么留住他不是叫你火上浇油！

胖子狐疑地盯着我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的僵硬的脸，又转过头去对小哥说：“他现在肯定是一看到你就憋了一肚子气，你赶紧走别气着我们三爷了，最好以后都别回来了，明白了吗？”说完胖子又偷偷在睡袋下捏了捏我的手，我完全没搞懂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皱着眉。他可能是看我没什么反应，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我耳边轻轻嘘了一声。

我的确是憋了一肚子的气，之前一个人纠结已经够我受了，现在胖子这么一闹我就更憋得慌。但是我听着总觉得胖子像是有什么计划，所以忍着不发作，想等着看看他的下一步。

但是我等了好一会，却发现帐篷里居然一片沉默，完全没有下文了。胖子没有继续挑衅小哥，小哥没有说话也没有走。我这个半瞎子完全不知道他们俩到底在干什么，难不成在大眼瞪小眼吗？这太可怕了，我完全没有办法想象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样子。我忍不住要开口说话时，胖子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我甚至能听到他咕噜一声吞口水的声音。我下意识想要挪开离他远一点，却又感觉到胖子偷偷捏了捏我的手。别动。他在我手心上缓慢地写着。我顿时僵硬着身体不敢动，但是突然耳边又响起胖子嗤笑的声音。

我顿时背脊都凉了。脑子里瞬间描述了无数种可能性。小哥说不定早就走了，现在帐篷里只剩下我和这个古怪的胖子；小哥还在那里，但是他不知道这个胖子有问题；胖子发现了现在坐在我们面前的不是小哥……我完全没有顾及到自己看不见这个问题，下意识就接受了“真的小哥把真的胖子救了回来”这个设定。现在认真思索，心一下子冷了。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我一个激动就急着要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四周，突然接触空气的眼球受了刺激，泪水流得更加厉害。但是我已经顾不得这些，只是一个劲地干睁眼。

眼前依旧是粉红模糊一片，虽然比刚刚已经好了不少，起码能大致看清周边事物的轮廓，但是这不足以让我看清这两个人的表情。这时胖子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吓了一跳挣扎着要站起来，一不留神被他的腿绊了一下直接就朝前跪了下去，膝盖磕得生疼。

“你为什么要吓他？”小哥直接挪到我身边，一边卷起我的裤腿，一边质问胖子，完全不管我扭曲的表情。胖子似乎也急了，尽量靠过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他阴阳怪气道：“我哪敢，不怕被你直接扭断脖子么。胖爷我还想多活几年。”小哥没有答话，伸手摸了摸我膝盖的皮肤，痒痒的感觉提醒我那里没有破皮。“怎么样？见红啦？”胖子可能是被我挡住了，所以只能伸长脖子问。小哥冷淡地回答道：“可能会淤青。”胖子松了口气，慢慢挪回原地。

小哥和胖子现在听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从一开始他们俩就在不断地打哑谜，我都快要被弄懵了。胖子突然失踪，我再次突发雪盲症，这个人突然出现，我赌气要把他赶走，这一系列的事情几乎要把我仅剩不多的耐心给磨光。我忍着心里那股焦躁劲，一直等着这两个人先开口，但是等了半天，才发现又冷场了。胖子这个死家伙，一到关键时刻就靠不住。我在心里咒骂着，又憋了一下终于开口。

“你赶紧滚蛋。”“我们回去吧。”“我不会走的。”

我愣了一下，茫然地看向胖子的方向，又看向小哥的方向。那一瞬间我有种错觉，分不清到底谁说了哪一句。很明显我知道我自己说了什么，但是无疑另外两句话，不管哪一句是那个人说的，都值得我惊喜。

“我们一起回去吧。”胖子又说了一句，他那种尽量装得很温柔的声音听得我都要吐了。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自己的脸部表情突然不受控制，小声道：“好吗？”

一片寂静。耳边，只有胖子粗重的呼吸声，和我响如雷鸣的心跳声。

【TBC】